那些年,席卷我们的舞步
掰着指头数一数,如今哪一种艺术的大众参与者最多?舞蹈无疑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小孩子有各种舞蹈培训班,民族舞、街舞、拉丁舞,家长们即使不跳舞,也要被裹挟着接送孩子、观看孩子们的演出;成年人,单身的可能去迪厅、慢摇吧,K歌K嗨了也会扭两下,结了婚,在家里也会有各种介于舞蹈和健身之间的爱好,比如健身操、瑜伽,还有所谓的灵修;老年人更不用说了,几乎每个小区凡是有块空地,一到傍晚都会被整齐划一、摇摇摆摆的他们占领,他们正成为中国最庞大的舞蹈军团。
舞蹈是个大范畴,即使你并没有参与其中,仔细想想,总能找到跟它的某种交集。在国内知名的资深舞蹈摄影师庞东晨看来,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这30年,对民众影响最大的舞种就是交谊舞、霹雳舞,他们至今仍然深深印在人们的肢体与文化记忆当中。最早一批舞者延续至今的故事,也成为时代和文化变迁的缩影。
交谊舞从未断流
11月15日9点半,郑州市人民公园荷花池西侧的交谊舞池,离散场还剩半个小时,最后的五六对儿仍跳得盎然,蝶舞翩翩,优哉游哉。一旁,跳累了的人更多。这是周三,从早晨7点跳到这个时候,只能是上了年纪的人。曾经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的交谊舞,如今蜷缩在这里,不过即使如此,交谊舞仍然拥有一批固定拥趸。就拿这里来说,收费不高却坚持20年,况且交谊舞经历的“起落”岂止一次,保不齐哪天又火了呢?
庞东晨在河南省文化馆工作,对这段历史做过一些研究。他说,交谊舞在19世纪末悄悄传入中国一些大城市和通商口岸。1897年11月4日,上海洋务局举办了中国最早有记录可查的一场交谊舞会,来宾是在上海的外国人和商贾名流。这场舞会非常热闹,持续到了凌晨两点,第二天上了报纸,吵成一团。支持者认为男女聚会跳舞“光明磊落,乐而不淫”;反对者则认为男女拉扯“不成体统、有伤风化”,而报纸最终对舞会表达了支持。
民国时期,上海、天津有了不少交谊舞者,并催生了一批培训班,交谊舞也不再是简单几种舞步,华尔兹、探戈、伦巴等也开始被引进。交谊舞还间接促进了西装在中国的推广。“民国交谊舞最兴盛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特别是上海,酒店、歌舞厅林立,包括百乐门、百老汇、大世界等。”庞东晨说。
很多人认为,交谊舞的第二春是从1979年开始萌芽的,除夕夜消失多年的交谊舞第一次出现在人民大会堂的联欢会上,一对青年男女跳起了华尔兹,女的名字叫盖丽丽,著名演员。虽然两个舞伴彼此身体的距离保持在20厘米,却已让人们嗅到舞禁初开的味道。
到了1980年6月,公安部和文化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取缔营业性舞会和公共场所自发舞会的通知》。但是,民间的热情并不能割断。王俊峰参加过抗美援朝,如今83岁的他依然身材挺拔,除了规律的部队生活,跟跳了50年的交谊舞不无关系。上世纪60年代,王先生被调到地处唐山的部队交际处工作,因为要接触外国友人而学习交谊舞,这也成为他一生的爱好,“我的腿受过伤,交谊舞正适合我,有音乐有节奏,锻炼了身体又并不剧烈”。别人是无师自通,王先生自嘲是“无师自动”,那时不分什么三步、四步,而是自由步,没什么复杂动作,舞伴也都是机关人员。
翻墙也要去舞厅
“新奇、刺激,让人完全着迷。”河南省舞蹈家协会副主席、国标舞理事会会长付青回忆与交谊舞的最初接触,眼睛里闪着光。
早在王蒙部长给交谊舞解禁之前,中学时代的付青已经在邻居偷偷办的家庭舞会上学会了两人对跳的水兵舞,所以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交谊舞场重新兴盛的时候,作为单位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付青学得很快,并为之着迷,最多的时候一星期有5天晚上都在舞厅。当时人们并没有太多娱乐,电视还没有普及,能够锻炼身体又能交友的交谊舞火起来是必然。
“当时,郑州的望月楼、美乐厅、红河谷、康乐美、白天鹅、蓝天、郑州烤鸭店二楼舞厅、蓝盾宾馆等歌舞厅都是舞者们活跃的地方,夜夜爆满,邓丽君的《甜蜜蜜》、那英的《山不转水转》等总是响彻夜晚,人们对与陌生人共舞并不排斥,只要有人请,一般都会起身。”付青说。直到一天,自以为跳得还可以的付青被一位舞伴“嫌弃”,“我踩了她的脚,一曲结束,一位年龄很大的先生请她跳,两人配合得特别好,满场飞”。
付青决心真正提高自己的舞技,巧的是,1988年郑州市群艺馆已经开始给各单位文艺骨干培训国标舞。节奏更快、激情四射的双人拉丁舞让付青眼前一亮,跟随周霞老师学习,身体条件和悟性出色的他舞技飞速进步。1991年,第一届省直交谊舞大赛举办,付青一举拿下第一名,此后更是连续十次获得河南省舞蹈大赛拉丁舞冠军,并走上专业之路。
河南歌舞演艺集团艺术培训中心主任、河南省舞协副主席靳珂比付青小一些,1987年16岁的他刚刚进入河南省歌舞团,止不住对舞厅的好奇,几乎每晚都会跟同学偷偷翻墙出去,溜进舞场。当时附近的舞场有露天的也有室内的,还有白天当溜冰场晚上当舞池的,开一个火一个,巨大的舞池从来没有空过。
“一般都是晚上七八点开始,10点多结束,多数时间是交谊舞,中间也会来上半小时的迪斯科。”靳珂还记得,跳得稍微出众一些的人都特别显眼,引得众人羡慕,还有斗舞的。尤其是霹雳舞,你来一段,我也来一段,擦玻璃、滑步、地上旋转,一个新鲜的动作,周围的人立刻兴奋得尖叫、起哄。
第一批“淘金者”
靳珂和伙伴们边学边跳,专业舞蹈团的底子让他们很快超越了舞厅里的普通人。1990年左右,靳珂开始在郑州的舞厅“跑场子”,金水路的国际饭店、西郊的杜康大酒店、二七路的友谊宾馆都去过,上档次的酒店宾馆都有歌舞厅,那时候的夜场很像一台综艺晚会,唱歌的、跳舞的、搞杂技的甚至练健美的都有上场机会,靳珂的工作主要是给歌手伴舞,名称叫“劲歌劲舞”。而像他这样的舞者供不应求,一晚上的报酬从几十元很快涨到了100元,抵得上普通上班族一个月工资的一半。
付青的拉丁舞越来越有名气,也去舞厅走场子做表演,他自己管这个叫“以舞养舞”,“没办法,我去北京找更好的老师学舞,到各地参加比赛都是自费,靠工资是远远不够的”。1995年,他作为中国第一批赴英国比赛的拉丁舞手获奖归来,身价从几十元一下就涨到了400元一场,活儿多得接不完,最多的一天是圣诞节,从下午4点串场跳到凌晨1点多,整整跳了12场,人都累抽了。
也是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很多人说想学跳舞,于是开始“以舞养舞”的升级版——办班养舞,“隔段时间去北京学一些新的技巧,回来就办班,就像一个舞蹈搬运工,学生少的时候二三十人学,多的时候五六十人,都是成年人业余在学,不像现在主要是少儿”。
靳珂认为,那个时候文艺工作者不仅最早搅动了人们的精神生活,也是较早下海或者说“走穴”的人。他1991年结束了歌舞团里的“以团代校”学习班,排了毕业舞剧《汉风》之后,几乎没犹豫就办了停薪留职去了深圳,在一家酒店驻场跳舞。
深圳的大半年经历给靳珂留下的最大财富不是金钱,而是一大批最流行的原创劲舞和编舞技巧。居于潮流最前线的深圳舞厅保持着舞蹈的极度新鲜,几乎三天一更新,“刚跳熟就换了”。后来回到郑州,在电视台编排舞蹈的时候,靳珂轻易就打破了电视台只有古典舞、芭蕾舞和民族舞的惯例,风格让台里的老员工们都感叹耳目一新。
跟着电影学霹雳
上个月,在郑州做主持人的70后梁云跟老友聚会,兴之所至,跳了一段多年未秀的霹雳舞,朋友们的口哨让他想起当年。
1987年关于舞蹈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电影《霹雳舞》的上映,几乎所有年轻人都至少“三刷”。霹雳舞这个名字还是后来的舶来品,在当时人们都把这种形如筛糠的运动叫做摇摆舞。15岁的梁云在紫荆山路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遍之后欲罢不能,又接着连看两遍,自认为记住了所有炫酷动作之后,回到家中开始练习,每天五六个小时,都是奇奇怪怪的动作。不过,身为河南京剧院最早一批武生的父亲梁少亭并没有阻拦,因为儿子“挺专注”。梁云之前没有任何舞蹈底子,但是练了好多年武生,跟头翻得溜熟,节奏剧烈的霹雳舞并不在话下。
为什么迷霹雳舞?因为那就是年轻人的专属,特别是十几岁的孩子,几乎全员“霹雳”,每个男孩课间不来两下擦玻璃、膝盖交叉手都不好意思。“每个动作都很新奇,你看这个人,怎么像被电了一样?有时候又像木偶,还有太空步、滑步、溜冰步……怎么说呢,就是太帅了!”梁云说。
梁云想办法购置了霹雳舞的“标配”,一身迷彩服,一副大蛤蟆镜,一双野战靴,还有露指手套。有这些装备的“霹雳舞小孩”有很多,但梁云的奇迹发生在两个多月之后,一个广州的歌舞团到中州影剧院走穴,其中就有双人霹雳舞。梁云看完演出,直接跑到后台找到团长,说“我跳得比你们好”。团长看这小伙挺帅,说行,让梁云现场来一段。梁云全部的师承就是电影《霹雳舞》,但他把武生的功夫糅了进来,出场就是一连串空翻,技惊四座,紧接着是“传电”“托马斯全旋”“太空步”,叫好声就起来了。
梁云也许是郑州第一个靠霹雳舞吃饭的人,就这么跟着这个团接着走穴,走遍了省内所有城市,又接着去省外,然后换团,再接着走穴。那时候到处都是这样四处巡演的团体,梁云还曾经跟田震、那英、屠洪刚同一个团过。“每次演完就有很多人挤过来找,要拜师,有的一句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下也不行,我们一个地方最多演三天,怎么教?”霹雳舞后来演化为各种街舞,仍然是年轻人的最爱,梁云有一点点后悔没有去做教育,因为霹雳舞实在太火了,如果愿意收,一个月收几百个人都可以。
三年之后,梁云走遍了全国,走穴变得没那么时兴了,飘着也没有归属感,他回到了郑州,直到28岁时收手不再跳舞,因为做主持人更挣钱。“跳舞的人是行动派,紧跟潮流,什么时尚来什么。”梁云的舞技被就此雪藏,如今只是一种美好的回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广场舞:当年舞者的“第二春”?
风潮变得太快。付青说,校长还守在中学门口,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拿着剪刀来对付爱穿鸡腿裤的“坏学生”(裤腿塞不下一个啤酒瓶,就拿剪刀剪开),喇叭裤就开始流行了,三个啤酒瓶都塞得下。流行舞也是这样,交谊舞和霹雳舞后来逐渐远去,缩小了原生态,并演化为不同的流行品,拉丁、摩登、机械舞、曳步舞,依赖门票的舞场也在1997年以后衰落。
专业舞者在夜场里最红火的年代结束了,纷纷走向电视、大型演唱会和舞蹈培训机构,舞池完全交给了普通人。而不同年龄的舞蹈爱好者的热情,也被空前发达的娱乐和健身产业细分,再没有一种舞蹈可以像交谊舞和霹雳舞一样在全国刮起旋风,称得上全民文化,至今仍然留给人们关于流行文化的思考。“当年在舞厅跳交谊舞的人们大部分都不是夫妻,如今,几乎没有可以跟陌生异性公开搭手的合乎公序良俗的场合,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躲在手机背后,得了‘不会恋爱症’?”庞东晨一直在思索。
中年人的舞蹈热情依然高涨。郑州新星艺术从事舞蹈教育的赵佳佳老师留意到,越来越多成年人重新回炉学习舞蹈,最受欢迎的是完全符合中国人审美的古典舞,也有人选择芭蕾。老年人更不用说了,唯一能跟交谊舞和霹雳舞热潮相提并论的就是广场舞,只是看起来他们的主力军多为中老年女性,社交功能和虚荣心的炫技不复存在,更多只是为了健身。
“有人说,广场舞的主力军正好就是当年玩交谊舞、霹雳舞的那一代人,没错,从年龄上来看确实是这样。”长期组织中老年舞蹈大赛和广场舞大赛的郑州市文化馆艺术总监、郑州市舞协主席周玲娣说,现在跳广场舞的很多人都是从小喜欢舞蹈的,退休了之后重拾梦想,政府也在有引领性地去开展活动。在周玲娣看来,实际上广场舞者们跳得相当专业、相当投入。2015年,郑州第一次举办中老年舞蹈大赛,当时的节目还是移植、复制居多;去年和今年,专业背景的编舞、编导指导的原创节目占了很大比例,竞争也空前激烈,因为跳得好的节目,将有机会被选送到北京去,在央视露面。
无论是热情还是“功底”,很难说,这跟他们当年打下的基础不无关系。